梦里回归的爱
            方 芳

  女儿站在我面前。穿一双白皮鞋,一件360度大裙摆的白色连衣裙。不施脂粉,中
长的披肩发,一双秀丽的大眼睛望着我:“妈妈,我像你当年吗?”“清秀像我。无邪
的眼睛也像我。比我当年更美。”女儿笑了,笑的那么甜,我的心酸了,又酸又苦。想
起了许许多多的往事和那蹉跎的岁月。喑喑叹了口气──
  但愿孩子的命运别像我。
  这么多年了,我没有一刻忘记他。
  在史无前例的1966年夏天,我也是穿着白色的连衣裙,但那上边沾满了泥污和血迹。
曾经被多少人妒嫉和羡慕,长过膝盖的大辫子被剪掉了,一头人不人鬼不鬼的乱发盖在
我这十八岁少女的头上,使我羞得不敢抬头。没有了做人的尊严,因为父亲是知识分子,
会两门外语,似乎又有历史问题,我和妈妈便成了专政对象。抄家之后据说要把我们遣
送回老家“密云”。但是,不知是因为一字之差还是因为红卫兵要把我们清除到更远的
地方,却命令我们去火车站。我挽着被打得遍体鳞伤,脖子上挂着“反革命”大牌子的
妈妈,抖抖擞擞地站在车站的角落里,不知无情的列车将把我们带到什么地方。嘈杂的
车站到处是“革命者”的怒骂声,讨还血债的鞭打声、“反革命”们绝望的呻吟声。
  一声令下,我们被连拉带拽地搡上列车。从红卫兵的交谈中得知这列车是开往东北
的。我们将被送往密山。车开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传来:“方芳,来信!”我看不
见他的身影,也不敢看,怕连累他,更怕他看见我似人非人的样子!但我知道,他是我
心中的大海。
  就这样别离了,直到今天。
                 苦 绪
  来到北大荒兴凯湖农场一个月了。北京的文化大革命烈火还没燃烧到这儿。农场给
了我们一间当地人叫“连锅炕”的小屋。尽管四面透风没有炕席,但扫地出门之后我和
妈妈总算又有了“家”。
  北大荒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刚近十月,已是漫天冰雪。连打带吓,沉重的刺激,妈
妈病倒了。我要上工,要照顾妈妈,下了工别人都回家了,我还在湖岗上一把一把地割
柴禾。当地人说:“镰刀快不快,全凭力气拽。”我又冷又饿,镰刀割不动柴草却一个
劲地往胶鞋的鞋头上割。脚也冻麻了……
  忽然想起了去年冬天有一次大海的脚也冻麻了。那时我和大海的家离得很近。他正
在邮电学院读书,常借小说给我。我去他家还书,他出来送我。不知怎么竟越走越远。
走到了正义路(后来我俩管它叫相爱路)。大大的华灯照下一片寒冷的光,树影依稀。
我俩坐在街心的长椅上谈《悲惨世界》,谈《复活》……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寒冷。十
八岁的我第一次听到一个男子汉低声地为我唱《小夜曲》。娓娓的男中音通过椅背的木
板使我感到了颤动。他的共鸣好极了。那时我觉得他的声音比李光曦的还美。一支托赛
里的《小夜曲》唱完了,他轻轻地问我,“小夜曲是唱给谁听的你知道吗?”说真话,
那时我并不知道,只是凭直觉。夜虽然很冷,但我觉得暖极了。月亮升得很高了。那时
我们都没有手表,于是猜测几点了。他突然说:“我的脚冻麻了。”原来他出来时匆忙
竟没有穿袜子。我们俩都笑了。那天夜里,望着窗外的月亮,我第一次失眠了……
  湖岗上早已没了人。远处村里已升起了缕缕炊烟。难道历史就这样把我和大海永远
的分开了吗?冰冷的泪水流在脸上,倾刻就结成了冰滴。
                 婚 变
  改造“黑五类”子女,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生涯继续着。1969年“六一八批示”
之后,兴凯湖农场组建了建设兵团,我也转到兵团。五年里每隔一星期给大海发一封信
都杳无回音。为了生存,也为了证实自己扎根边疆世世代代接受改造,做一个可以教育
好的子女的决心。19971年的4月5日,在大田里念了几段毛主席语录,我和一个当地的
职工就算结婚了。没有糖果,没有欢笑。这天晚上我脱下白天干活的脏衣服,换上妈妈
给做的一身粉红色布衣裤。我做了新娘。丈夫说:“多年了,没看见过穿粉红色衣服的
少女,这粉色真像桃花,你为什么不像桃花一样笑一笑。”我“笑”了。流出一串串擦
不干的泪水。躺在土炕上,我想起了1965年的4月5日──清明节……
  作为穷学生的大海和我背着借来的照相机去颐和园。他要去照第一枝桃花。在繁花
似锦的桃树前他让我把长长的辫子放在胸前,悄悄地说:“芳,我爱你。”我笑了。他
说我比桃花更美,还说他如果现在死了就让我把这张照片一定放在他的胸前。那天他第
一次吻了我。……
  一年之后的三月,我生下了女儿,取名宁宁。含义是别像多灾多难的妈妈,安安宁
宁过一辈子,还有一层含义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玉"是我心中那圣洁的爱,瓦是……
  独生子女返城的政策传到兵团。妈妈已先我落实政策回京恢复了工作。为了曲线回
到朝思暮想的北京,我与丈夫离了婚。带着女儿,在北京我成待业青年。女儿会说的第
一句完整的话是:“姥姥会上班,妈妈不会上班”。不管怎样我女儿总算又成了北京市
民。我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插队十年带回个‘小东北’,值了。”
  女儿到了该上小学的年龄。我带着她去附近的小学报名。好心的负责招生的老师给
我介绍了一位本校的体育教师,他也离过婚。8月新生报名,10月18日我第二次领了一
张红色的印着喜字的结婚证。我长长地叹了口气。不用当女儿问“爸爸什么时候从老远
的地方回来呀?”的时候,回避那期待的目光。没有婚礼、没有糖果,没在屋里贴喜字,
我们照常上班。丈夫建议我剪去辫子,烫头发,好有个新面貌。我苦涩地笑着摇了摇头,
又想起了大海。
  当年他最喜欢我的长辫子。他说我走起路来它们左一摆右一摆,节奏分明像在跳舞。
他曾经送我一对白色的缎带,给我系在辫子上。说让这一对蝴蝶永远飞在一起。他还让
西单一位小有名气的剪影家给我剪了一张辫子长长的侧影。他的姐姐听说我俩相爱后一
定要看看我。但是,他调皮地不介绍。让姐姐猜。哪个姑娘最窈窕,辫子最长,眼睛最
温柔,哪个就是我。结果我远远地走来,大姐一下就认出了我。
  尽管过了三十岁,我仍旧舍不得剪去两条大辫子。
                 寻找归途
  风风雨雨的与这位体育老师一起生活了10年,为了安定让女儿也随着他改了姓氏。
含辛茹苦,我从没想过离婚,怕人说这个女人离了两次婚。但是仍旧没能逃脱。丈夫提
出了离婚,理由是感情不合,性格不合。再三换回无效。但我也不后悔。我换来了大学
文凭、换来了自我、补回了失去的时间。
  一张白纸黑字铅印的协议离婚书递到了我手里。同年,母亲也离我去了。拿到离婚
协议书的这一夜我睡的很沉很沉……大海来了!还是当年的样子。高高瘦瘦的。一件白
衬衣,一条浅灰色裤子,一双白网鞋,清清秀秀的六十年代大学生形象。我一下子扑到
他怀里。任泪水无尽地流着。诉说着多年的思念,多年的哀愁,多舛的命运。他轻轻地
为我擦着泪水;像当年一样,拥着我的肩膀。我们走啊走,走在颐和园的桃花树下。他
说我依旧像桃花一样美,走在相爱路依稀的树影下,又听到了低回的《小夜曲》,走在
熙熙攘攘的西单大街上……忽然,大海不见了,我呼喊着,呼喊着,在茫茫人海中拼命
地挤着,找着,呼喊着,呼喊着……

  作者:方芳,1968届高中毕业生,1966年9月去黑龙江农场,1976年回北京,现在是 一位社会工作者。   引自《青春方程式——五十个北京女知青的自述》,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8月第1版                野山闲水于1997年11月14-15日打字并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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