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回忆录
            阿 瑟

                 (一)
  时代的转轮走得如此之快,教那些追逐时代的人不禁头晕目眩,茫然若失。人们习
惯性地避开现在,而宁愿回过头来看看过去。现在浮斥着假象,过去才充满真实。这不,
“精英”们的怒火才稍稍减弱,“知青”们的热情又渐渐挥发出来,各地纷纷建立知青
联谊会,还有知青商会什么的。这就是人们迅速回头的结果。但迅速回头也似乎来不及,
昨天才发生的事情象是那么遥远,就算写了下来也是朦胧不清的。“知青”是一个奇妙
的名词,它并不代表它的原始词组“知识青年”,即所谓有知识的青年,也没有原词浓
厚的政治性,反而具有相当的社会性,代表另一个与知识不甚相干的东西──上山下乡
的城镇青年。这定义竟是如此具体而准确,不上山下乡的不是知青,不来自城镇的不是
知青,不是青年不是知青,缺一不可。至于知识嘛,反倒可以忽略。知识青年上山下乡,
早在一九六二年就已经开始,一九六八年是最大规模,一九七三年又掀起了另一个高潮。
开始时,青年们是自愿到农村去的,真正能够在农村扎根的也只有这一批人。经济困难
时期,城市里没啥出路,到农村特别是到农场去,好歹是条路。我的一个远亲表姐就是
那时下乡的,在海南岛五指山下熬了二十几年。他们的孩子和那些“精英”们正是同一
时代的人。六八年上山下乡运动,规模之大完全是空前绝后的。“老三届”在学和不在
学的,初中高中合共六届学生,除病残外,通通被扫出城外。“知青”之名就是从那时
候起深入民间的,开始具有广泛的社会性。之所以说被扫出城外,是因为这次上山下乡,
大部分的青年都不是自愿的,出于政治和社会的原因,不得不收拾行装,辞别亲人爱人
情人,落拓走一回。正是这些知青,曾经叱吒风云的红卫兵们,用镰刀锄头,戳破了共
产主义的七彩肥皂泡,然后用双脚来对政治和社会投票,迅速形成浩浩荡荡的偷渡大军。
我的胞姐也在其中,自觉不自觉地随波逐流。
  幸与不幸,我也当了一回知青。说有幸,是因为人一世物一世,能在“广阔天地”
里“潇洒走一回”,给人生涂抹些色彩,毕竟是美事。说不幸,对一个城里的毛头小子
来说,那黄土地简直就是炼狱。甭说扎根了,就是炼上几年“红心”,也决不是轻易熬
得起的。一九七三年,政治形势不详,好象与邓小平有关系。刚毕业,才听到上山下乡
的潮声,神情未定,浪潮已经在身边汹涌。尽管当时让潮声给掩盖了,我和爸爸的这段
对话却永远刻在岩石上。
  “你年纪不小了,前途的事你得自己决定。”“我想我还是随大流的好。”“我是
希望你留在城里,家里就你一个男孩,以后还要你照应。如果你愿意留下来,我已经准
备好一套工具,让你学木工,也是门手艺。”潮流兴斗木,无家无户不以斗木为荣。“
我一不懂手艺,二无缚鸡之力,不是那号人才。”
  “正所谓‘万事开头难’,你也不笨,边学边做,将就将就,总比下乡耕田好。你
以为耕田不需要力气吗?”
  “我还是宁愿出去闯一闯。一辈子蹲在家里,就算斗木斗得一流,也是没出息。”
上山下乡诚然是一条坎坷的路,但它毕竟通向未来,或许是光明的未来;而蹲在家里斗
木显然没有未来,因为现在就是未来。就这样,一朵大红花送我到了青山绿水,那时候
称为“广阔天地”的地方。
                (二)
  我下乡的地方是三水县芦苞公社刘寨大队旺寮村。还未出发,我已经被一片乌云所
浓罩。当大家听到我要下乡三水芦苞,一个个似得闻虎色变,脸上乌云密布,表情要多
阴沉有多阴沉,以致眼耳口鼻看起来有些儿扭曲。原来盛传芦苞地区有血吸虫。下乡后
才知道其实并不是那么一回事。真正有过血吸虫的是与芦苞一江之隔的四会县大旺农场,
况且早在五十年代已经被消灭了。大旺农场靠北江处有一片常年积水的沼泽地,血吸虫
就在这沼泽上孳生。每隔几年,北江就会发一次大洪水,洪水与西江汇合直迫广州,危
及大都市。为保护大都市,一向的做法是在上游地区泄洪,所以挑了大旺农场的荒地炸
堤泄洪,而造成常年积水。如果看过《战洪图》这部电影的,就会清楚那是怎么一回事。
京剧《龙江颂》也演的同样的故事。
  芦苞其实是个好地方。座落北江边,毗邻清远、四会,水陆交通方便,地方上称之
为“镬底墟”,意思是三县交界,象镬底,特聚人。刘寨大队紧靠公社,我落户的旺寮
村离公社有五六公里,不算太偏僻。寮,就是用草搭的房子。因为种的田离家远,农民
就在田边搭个草棚,以备农忙时节暂且安身,那是原始的寮。由于缺乏木材,以前在珠
江三角洲这种草寮很多。旺寮村就是旧时贫雇农租种地主的田,由几个单独的草寮发展
成村的,事实上村里全是砖瓦房,早就没有草寮了。旺寮村是个寮村,地方比较阔落,
村里人家都错错落落,大大小小,没啥规则。每家每户周围都种些竹子果树,整条村子
就围在竹木丛中。村子面临北江的一条支流,河堤比村子还高,从河堤望过去,一片葱
茏,人家若隐若现,更有几缕炊烟,冉冉而起,煞是有景。村子四周有几口池塘,许多
人家是向着池塘建的,依竹傍水,绿荫清风,自然而然生长了些隐逸之人,培养了些书
香之味。不过那池塘里绿油油的水却不是什么好水,洗马桶洗尿布的,养鹅喂鸭的,引
牛尿尿的,全用的那几口池塘。“近水楼台”的意境敢情是没有的,养鱼种菜却使得。
没了那几口池塘,“鱼米之乡”就不是那么实在了。
  十二月二日,我胸戴大红花,和二轻系统属下的几百名知青,乘坐上百辆大卡车,
浩浩荡荡,分赴三水县各公社大队。一时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有人脸上闪着激动的泪
光,有人两颊留着痛苦的泪痕,有人高昂地唱着革命歌曲,有人隐隐地诉着离别之情,
众生众态,一一表露。
  我们是傍晚时分到达旺寮村的。村里的篮球场上已经摆好了十几桌饭菜,请知青和
亲属们享用,村里的干部也占了不少的席位。只见桌子上大碗的鱼,大碗的肉,大碗的
青菜。我当时不知道,那大碗鱼大碗肉大碗菜,全是那几口池塘里绿油油的水喂养种植
出来的。不过后来知道了,吃得竟更觉滋味。
  两年的农村生活在鱼香肉鲜的熏渍下开始了。
                 (三)
  第二天,天还未亮透,我就被各种各样的声音给吵醒了。那各种各样的声音混成一
体,犹如一曲清晨交响乐,尽管刺耳,却是如此自然,好象少了其中一种声音,这交响
乐便不成为交响乐,这清晨竟不是清晨。
  为了让大家能有深一步的体会,我想尽我的最大努力导演一下这乐章,也请大家努
力品赏品赏,“请君为我倾耳听”:
  大公鸡先唱起来,远处的小公鸡紧紧和着,此起彼伏;鹅鸭醒了,哦哦呷呷哼着调
子,猪也动了,呼噜呼噜地……停!万籁俱寂。池塘那边响起老人沉浊的尿牛声,然后
是小孩的,清扬激锐,“尿……尿尿尿尿……”奇特而多情的高低音二重唱。忽然锣鼓
雷鸣,震耳欲聋,邻村响起了高音大喇叭,是女高音独唱,“登山攀高峰,行船争上游,
革命意志比天高,迈开大步朝前走……”全村上下都醒了,都来加入我们的大合奏,漱
口的,揭镬的,牵牛的,托锄的,女人骂,小孩哭,鸟儿唱,水泵响……这天我没被分
配任务,闲在家里。家里的人早上工去了,只有一位老妈妈在家,带着两个小孙子。她
就是我三同户的主人,我后来叫她阿姻,即阿妈。阿姻其实并不很老,还不到六十,只
是这么多年的日晒雨淋,黄土地的熏染,风霜早上了脸。阿伯是木匠,在芦苞镇做事,
平时住在镇上,周末才回家。老俩口共养了六个孩子,三男三女,是好命的人,土改时
被评为中农。大姐二姐都出阁了。大哥也成了亲,住在家里,两个小孙子就是他的。三
姐二哥和小弟还在家里吃爸妈饭。我和二哥同住一个房间。
  阿姻出去了,浇自留地什么的,留我独自在家。我有机会好好地浏览一下整座房子。
房子呈倒凹形,右边小间是厨房,左边小间是猪圈,后来分家也改成厨房。后边中间是
厅,两边是前后四个房间。房间的窗户都很小,显得黑不溜秋的。只有大厅和厨房比较
亮,平常聚会聊天都在这两处。
  我到厨房瞄了一瞄。哎哟!我的妈呀!成千上万的苍蝇在那里飞舞,灶头镬盖餐柜
盘碗全铺满了,黑鸦鸦的一片,嗡的叫声可以媲美爵士乐队。早上演奏交响乐时,它们
不知上哪儿去了,现在却占着厨房大跳交谊舞。我被轰出来了,有点儿不甘心。我连忙
做了个苍蝇拍,冲进厨房,瞄都不瞄,使劲乱打。我打,我打,我打打打,打它个落花
流水!兴头一过,我知我错了,大错特错,铺天盖地的,怎么打得完!再看看,灶头镬
盖餐柜盘碗全沾满了苍蝇尸体和肚肠,五颜六色,血腥扑鼻,恶心哟!赶快收拾战场吧,
用纸揩,不行,用布擦,还不行,还要用水,还是不干净。哎哟!气死我了!回头被嫂
子骂了一顿。该骂,人家世世代代都斗不过它,我几下工夫能斗得赢吗?打那以后,我
看见苍蝇就象看见豆豉一样,虽不鼓舞,也不厌烦。
                (四)
  苍蝇斗不过了,到外面走走吧。
  外面没有路,只有门前的小径,迷宫似的绕来绕去。人家厨房里的脏水都跑到外面,
流成一条条小溪,弯弯曲曲,流到池塘里去。村子不大,没几个圈就兜到村外去了。
  哇!村外是另一种景色。收割后黄色的田野,一望无际,蓝天白云做背景,散布着
许多方形紫色的湖,翻着紫色的浪。几座小山丘错落田野中间,牛群缓缓而行,黑油油
地散漫在山丘的一小角。一束束禾秆矗立在田里,金黄色的,象一班儿童在玩游戏,玩
得热了,弥漫着暖气。
  实在需要定一定神来吸收消化这新鲜的信息,实在太新了,脑子还没来得及准备足
够的记忆体。
  我扯过一捆禾秆来,奇怪就只几根禾秆,往秆尾上一围一勒,一大捆禾秆就勒得服
服贴贴,没半点儿拖泥带水。艺术!
  回过身来,村里绿竹扶疏,树木掩映,鸡声悠悠,炊烟袅袅;村外池塘泛绿,绿的
萍,绿的鸭,绿的涟漪,绿的倒影,正与背后的黄土紫浪相映成趣。真艺术!
  后来我还发现了许许多多的自然的艺术品,不胜枚举。有一个是夏天才有的,顺便
提一下。
  水波粼粼泛着十字形的银光,池塘旁边一个瓜棚子,青绿的丝瓜垂挂在藤荫下。一
只蜻蜓飞来了,轻轻地伏在瓜蒂上,薄而透明的双翅反射着艳阳的七彩。
  这是诗吗?不,这是自然,是自然的艺术。事情就是这样,人到了陌生的地方,才
发现原来自然是那么美妙,随意的轻描淡写竟成了诗。我们在城里苦苦雕凿的那些诗却
象砖墙一般堆砌,象砖石一般冷硬。除了砖墙,我们又能见到些什么呢?
  我忽然感到脸上发热,两颊烫烫的。是北风吹的吧?不是的。我有点儿激动,有点
儿惊慌失措,双脚站不稳,心也跳得快,甚至有点儿头晕。我站在自然艺术的殿堂里,
被自然的气势所压迫,被自然的诗化所侵蚀,我极力想抗拒,但我不能,我一无所有,
我渺小。几乎毫无形迹,我被完全融化在广阔天地之中。
                 (五)
  开工了。工作特简单,每人拿个小竹篮子,还带个小板凳,到田里采紫云英种子。
我跟着大家来到田边,就是我几天前看到的紫色的湖,风吹着田里的紫云英,一起一伏
翻着紫色的浪。我们坐下来,摘起紫云英种子来了。紫云英是豆科植物,根部长了许多
小白瘤子,叫根瘤菌,据说可以肥田,其实豆科植物根本就可以作肥料。冬天农闲时节,
在田里种上紫云英,来年春耕前把它翻到土里面,沤过了,就是上等的好肥料。这样可
以少用化肥,和保持农田的耕种能力,因为一来化肥昂贵,二来化肥用多了会硬化农田。
采下紫云英种子是留作来年用,来年就不需要买种子了。在农村,大多数的农作物都是
自留种子的。
  摘着摘着,小板凳仿佛成了一条小船,在紫色的湖中缓缓漂流,随风而动。我坐在
小船上,任着它浮沉,手不住地划动紫色的水纹。蔚蓝色拱形的天空,白云向后移动,
使后面紫色的水纹看来有点儿带红色。当你读到这里,你会觉得我写这样的东西很幼稚。
是的,幼稚得令人汗颜。不过,想想当年才十八岁,城里来的毛头小子,未曾见过大世
面,未曾经过大风浪,幻想是最好的精神寄托,幼稚得天真,自然不会想象,更不会期
待未来的惊涛骇浪。
  秋收后,基本上有三个月的农闲,至春节前,有时甚至过了春节才开始春耕。这时
候正是农闲,三头两天休息,开工也是轻工。开工时无人督促,也没有定工限额,所以
大家都聊着天儿,优哉悠哉。聊天儿不能不触及语言,农村的语言跟城里的有很大的差
别。这里的人说不太难懂的地方话,令人惊讶的是古语相当多,有好些词只能在戏台上
听得到。当我听到“焉能”两个字,当我听到称呼老大娘做“安人”,我直怀疑我是不
是在看大戏。
  男人们喜欢讲些笑话,咸咸淡淡的。《笑林广记》里的笑话不知讲过多少遍。伦文
叙的故事也是百听不厌的。再就是联对。俗话说,“人不可貌相”,其貌不扬的老农,
联对却是绝等高手,随口可以说出几十副绝对来。我不禁为之肃然起敬。其中我记得一
上联是“除夕生儿,未满三朝儿两岁”,我后来对上了,不过绞尽脑汁,我的下联是“
蓬莱隔世,才经百日世千年”。妇女们往往聊到“叹命”,一种古老的木鱼书体的唱词。
家里人殁了,妇女们坐在灵枢前,吟唱死者的生平,也哭诉自己的身世,所以称之为“
叹命”。惊奇的是那些妇人斗大的字不识几个,竟可以通宵达旦不停地吟唱自编的木鱼
书。大概是她们平时听得多了,有好的或适合自己的句子,就暗自背了下来,再加上自
己的创作,念经似地时时背诵,久而久之成了一部自编的“叹命”。也有自己不会叹的,
就请人来助叹,请的尽是近亲远亲的三姑六婆,用钱请外人也时有所闻,但并不普遍。
不过现在“叹命”也日渐式微了。
  当年我年纪还小,不懂得这“叹命”竟是文学,传统的民间文学,没有认真收集。
今天说来还后悔不已。
                 (六)
  农闲的一个好去处是墟场。芦苞墟蛮大的,人称“镬底墟”,本县和邻县的人都喜
欢来芦苞趁墟。纵横几条街全被大摊小摊占满了,货品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就没看到
卖书画卖古董的,那可是“四旧”。农民平常养个鸡生个蛋的,舍不得吃,拿到墟场卖
了挣些儿零用钱,买咸买淡全仗它了。年尾谁家卖了猪,手上有个钱,也来趁墟办点儿
年货。噢!人山人海,熙熙攘攘,象在广州新年逛花市似的,可热闹了。
  摊位当然是三鸟鱼肉最大,其次是百货家具,再次是农具农产品,最后是个人摊档。
最旺的倒是百货,特别是布摊,妇女们都喜欢哄在那里看新款的花布,不买看看也抵瘾,
就象现在的橱窗瞎拼。个人摊档大多摆在地上,什么都卖,从几个鸡蛋到几把菜刀都有。
竹制品也很多,竹篮子竹玩具竹家具都有,粗糙的精致的。芦苞地处平原,山地不多,
木材缺乏,所以家家种竹子,男人没几个不会竹手艺的。趁墟的人时常会看见一个盲人,
拄着拐棍儿,手吊着一条鱼在街上卖。鱼儿还活生生的,价钱也不高,转眼间就脱手了。
盲人就到烟叶摊上买几两烟叶,再到糖烟酒商店买几粒糖果给侄子们,然后顺道在街上
逛逛,竖起耳朵听听嘈杂的人声,有时候听到什么好笑的,嘴角还翘一翘露点儿笑容。
他是墟场的常客,逢墟必趁,他不为看什么,也看不上什么,他就要听听那嘈杂的人声,
混混那浑浊的人气,也是人生美事。他每次趁墟,手上总吊着一条鱼,那是他的本事。
他趁墟不走大路来,却从河里趟水而来,一边走一边摸,到了墟场,手上就有一条鱼了。
  走出墟场,就是北江边。北江在芦苞这一段叫胥江,江面很宽,只能见到对岸的树
木。对岸就是有血吸虫的大旺农场,我有好些同学在那儿下乡,后来也有学生从那儿来。
因为是在冬天,水位很低,从堤上要向下走很远才真正到水边。水很清,清得发蓝,象
天空一样,远远望天边,只有一条弯弯的绿线,把天水分开。夏天可不是这样。上游下
了几场雨,洪水就到,黄浪滔滔,奔腾而下。江水一下子就涨到堤边,然后淹过街面,
紧张时水位比房子还高,怪吓人的。
  江心有几个岛,叫中间洲,洪水来时会被淹没。当地人把房子建成二三层楼,淹了
一层上二层,淹了二层上三层,世世代代就这样淹过来了。说来不信,洪水淹过的土地
特肥沃,种薯颗颗大,种蔗根根甜。在芦苞地区,中间洲是唯一的年耕三造的地方,还
种桑养蚕,当地农民几乎是最富裕的。他们也为身为中间洲人而自豪,年耕三造,还要
与洪水搏斗,他们的勤奋可想而知。在“宁长社会主义的草,不种资本主义的苗”的那
一阵子,中间洲人也挨了一顿批。
                (七)
  北江的一条支流就流到我们村前,也算是一条大河,河面也挺宽的。大河随北江退
涨,冬天水浅时可以趟水过河,夏天可不行,连摆渡的也收起摇橹撑竿。河堤比我们村
的房子还高,堤面作公路,通往芦苞镇。河对面有几个大村庄,也同属芦苞公社管辖,
其中两个在当地很有名,一个叫虎眠,一个叫独树岗。我曾用这两个地名作了一个上联:
“虎眠独树岗,鼾震胥江两岸”。
  虎眠出名是因为当地出了个雷锋式的英雄,为了救人献出了自己的生命。事情好象
是,一根高压电线被暴风雨打断了,落在田里,一个女青年不小心触电了,那位英雄马
上用竹竿子把高压电线挑起来,不慎电线滑到他自己身上。女青年得救了,那位英雄却
随着一缕精魂上了报端,然后化作一块石碑屹立在虎眠岗边。
  独树岗出名是因为够大,整条村二三千人,全姓蔡,自成一个大队。加上一位够狠
的村干部,土改遗老,天天大清早用高音大喇叭催人起床,一年三百六十天没农闲,想
不出名也难。阿姻的大女儿就嫁到独树岗。这条河是旺寮村的血脉,没有这条河,旺寮
村不会存在。村里面的食水用水,全都从河里来。村里也有好几口井,但不知为什么,
都是锈水井,不能饮用,连洗衣服都不行,村民们只好到河里挑水。冬天水清,挑回家
放一会儿就可以饮用。夏天水浊,挑回家要放几个钟头才可以饮用,还要加明矾以助泥
浊沉淀。洗衣服就顾不上了,水清水浊照样洗,衣服很快就变黄了。
  挑水实在不是个好干的活儿,要翻一道大堤不算,小埠头用石头随便铺的,又小又
不稳,摇摇晃晃,危险得很,有几次小孩挑水还掉到水里去了。说了好几次要建一个水
塔,因为钱银没着落,到我离开时还未见个塔影儿。后来村里的青年们做了件好事,着
着实实修了个码头,村民们方便安全多了。这码头还成了村民们的好去处。傍晚时分,
男人们老老少少的齐集码头,洗衣的洗澡的纳凉的,会水的自然龙腾蛟跃一番。
  现在刚入冬,河水清泠泠地发蓝,水底下各种颜色的鹅卵石,一漾一漾的象随着河
水漂流,小鱼苗儿一群一群地游得自在。其实这条河的鱼并不多,春夏季里,还可以撒
撒网。不过村里家家户户都有鱼网,闲时撒它几网,也可以弄个小鲜烹烹。
                 (八)
  因为农闲时节,天又黑得早,有时真闲得慌。村里有个篮球场,白天可以打打篮球,
晚上就没辙了。那时候书也没几本看,早在破四旧时都给烧了卖了。我好歹在床底的破
烂里挖出一本破烂来,讲国民党特务跟日本鬼子间谍战的故事,还提到川岛芳子。后来
又在什么地方借了本《丑小鸭》,封面也没了,还不知道是真的《丑小鸭》不是。故事
倒是有人讲。我们大队一位姓刘的会计,不时顺路到村里来坐坐(大队长则如中央首长
一般遥远),他天生会讲故事似的,往那儿一坐,大人小孩就里里外外围上三层。村里
头有一所小学校,三位老师都是外地人,住在校里,晚上特招惹人。校长下得一手好象
棋,跟几位本村的好手有一番龙争虎斗,引得一帮观棋的在旁边摇旗呐喊。老师们的床
都让给了打扑克牌的,床底下的老鼠也感受到了豪情的震撼,吓得到处乱窜。上年纪的
则缩在厨房里,靠灶头的余温抵挡一下寒气,三三两两在比比新旧,论论古今。
  孩子们可苦了,在昏暗的灯光下熬完几页功课,却没有好玩的去处。夏天里在篮球
场上捉捉迷藏,跳跳橡筋,也可度一晚上。这下可好,没处去了,也到学校去感受大人
们的笑叹吧,或者早早上床做做儿时的梦。村里特别分给青年们一口鱼塘,收入全用来
购置文娱用品,青年们也攒了几个钱。那时电视机是高级奢侈品,有钱都买不到的,头
头们扑了几次,都空手而回。我这个买电视机的故事,其实是一年以后发生的,提前给
说了吧,免得憋在心里不舒服。
  春节休假,我回到广州,有空逛逛商场。在广州最著名的南方大厦里,我跟服务员
有这样一段对话:
  “请问那电视机是卖的吗?”那时候商店里的电视机大多是非卖品,作招揽顾客用
的。“卖,怎么不卖?”
  “怎么个卖法?要配额、证明、票什么的吗?”我脑海浮现的首先是配额和文化单
位的证明,然后是工业券什么的。“什么也不要,就要钞票。”“要多少钱?”
  “三百八十块。你有那么多钱吗?”我当然没有,一年下来才一百二十块,三年不
吃不喝也不够买一台电视机。尽管被奚落了一番,我心里还是很兴奋,甚至有点儿得意
忘形,千多谢万多谢,还差点儿没给她一个九十度的大鞠躬。我赶忙写信回村里,让派
人来。
  人来了,两位。仨人匆匆赶到南方大厦。服务员问要写发票吗?当然要。写什么?
写“旺寮青年”吧。“寮”字不会写。就写“旺了青年”好了。服务员和我们都笑了起
来,我是打心里头笑出来的。笑声还没过,想哭了。电视机送到汽车站,司机要放车顶
上。闹着玩儿啊!这可是比金子还贵的东西啊!上不上?不上拉倒。汽车一溜烟跑了。
怎么办?想哭。还好,天无绝人之路。坐船!
  旺寮村终于打开了瞻望世界的窗口,孩子们围在窗口的前面,争着看更漂亮更美好
更难以置信的梦。(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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